.// 吳念真 - 過年

很奇怪，一到過年總會想起二十幾年前一家台灣老字號的食品公司的一支廣告片，記得當時只在除夕當天下午開始密集播出，午夜結束。

商品的揭示在廣告裡只有一個畫面，但短短四十秒裡卻準確而深刻地傳達出某種過年的心情。

影片的開始是除夕當天的台北，辦公室的燈一盞一盞地暗了，街道慢慢空蕩下來；當時中華路的平交道還在，叮叮噹噹的警示聲中柵欄慢慢放下，但柵欄前看不到平日擠成一團的車潮。一個中年男子把要帶回老家的禮品放進車裡，太太和孩子上了車，但沒有廣告片慣見的那種返鄉的興奮與歡樂；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後座的孩子睡著了，鏡頭帶到開車的男人，我們看到的是一張疲憊、茫然的臉。當男人發現旁座的太太正默默地看著他的時候，他伸手想打開收音機，好掩蓋當下的心情，但太太卻輕輕地按住他的手，表情好像說：我知道你的心情……但，何妨保有這麼難得的寧靜？

光陰似箭　是血淋淋的事實

黃昏的天色下，高速公路出現「 燕巢」的指標，老家到了，爸媽正等著這一窩歸巢的燕子。餐桌上阿嬤夾起一隻雞腿放進孫子的碗裡，一如圍爐的時候許多阿嬤都會做的事。

我不知道這支廣告影片的原意是否如此，但那些畫面的氛圍卻讓我不自覺地有了這樣的感觸和注解。

到了一個年紀，「光陰似箭，歲月如梭」這八個字已經不是小時候作文簿上老師會幫你圈上八個紅色圈圈的形容詞，而是血淋淋的事實。所以每到過年就會想起這部影片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在那個男人疲憊而茫然的表情裡所看到的彷彿就是自己。

疲憊的是過去一年日復一日的忙碌奔波，而茫然的則是……但我到底做了什麼？值得記憶的又是什麼？

過年……最殘忍的好像莫過於此-逼你面對現實並承認自己的脆弱。

某年除夕的前一天，朋友突然一時興起打電話約打球，因為人數不足四個，所以有個上市公司的老闆要求跟我們併組。

問他為什麼一個人來打球，他說平日的球友都出國了，看兒女孫子的去看兒女孫子，度假的度假，他太太則趁假期跟一群太太去瑞士「打胎盤素」，只有他留下來，任務是「拜拜」，說也許忙慣了，早上起來找不到事做，只好來球場走走。

白手起家的老闆，小學畢業就從南部到台北當學徒。他說那時候最期待的日子就是過年，因為一整年只有那幾天，老闆不得不放他們假讓他們回家；他說當時過年的喜悅，對他來說不只是回家的那幾天而已。而是從農曆十二月初猜想老闆今年會給他們多少賞金？可以拿多少錢回家？要給弟弟妹妹買什麼樣的伴手讓他們高興？要給自己買什麼樣的新衣服？想像隔壁他心儀的那個女孩子隔了一年之後可能的樣子……，就開始了，然後一天一天倒數，買了新衣服之後每個晚上都開心地重複試穿，要給弟妹的禮物每隔幾天打開來看一次。

回家的前一天賞金領了，買了紅包袋，一個一個仔細衡量仔細包，給爸媽多少，阿公多少，弟弟妹妹多少……。他說一邊包有時候會一邊高興到哭，因為覺得自己已經是「有用的大人」了，至於過去一年老闆的苛刻、師傅的責罵，在那一刻裡幾乎已經從腦袋裡完全清除。

現在呢？他說：現在……，過年哪有啥意思？沒什麼歡喜的事可以期待，哪有啥意思？

然後他說：你們都比我年輕，那我問你，現在要過年了，你們有沒有什麼像以前一樣可以讓你們「 真心歡喜的事情」在期待？

過年心情　從歡聚到逃離

想了半天，老實說，還真想不出來。

他說他曾經認真地想過，過年心情的差別是在那段辛苦的日子裡，最大的愉悅是「歡聚」，現在呢？……現在最享受的卻是盡可能的「逃離」。

他堅持要請我們在球場吃午餐，理由是要感謝我們聽他回憶那些「五四三的代誌」。

飯吃到一半，他忽然有點靦腆地問我們說：「請問一下，你們應該都有房子吧？」

「有。」

「那……房子是在誰名下？」

「太太啊！」

「啊！公司之外，你們的錢是誰在管？」

我們彼此互看一眼，沒想到竟然都異口同聲地說：「太太。」

「原來我們都一樣……，唯一的差別只是你們沒有股票持有人在股東大會的時候罵你笨，罵你今年沒幫他們賺到錢……，」他停了一下，忽然神祕地笑了起來說：「所以，你們會不會覺得，男人這樣拚了一輩子，到最後好像只是一個『長工』？」

也許看到我們都沉默不語不知如何作答吧，他說：「沒啦！我是每年過年的時候，覺得很累、很茫然的時候就會這樣想，記得有一次，吃完團圓飯，我很感性地跟我老婆這樣講，你們猜猜她說什麼？」

「……？」

「她瞪我一眼說，全世界哪有像你這麼好命的長工？坐賓士還有司機！」

很久沒碰到那個好命的長工了，只偶爾會在新聞裡看到他或聽到他的名字，謹祝他今年過年不一樣，有「真心歡喜的事」可以做可以想；至於其他各位，無論你們盼望的是「歡聚」的快樂抑或「 逃離」的愉悅，也都祝大家順心圓滿。